我的奶奶得了阿茲海默症。
初次聽到時,不以為意,講話明快尖銳,一手好廚藝的她。在我心中是很全能的。覺得一定又是姑姑跟妹妹誇大,她不就記性差了點,哪可能會失智,那一筆筆枝微末節的舊帳,她算得比誰都精。


我的奶奶得了阿茲海默症。
這一切來得又急又快,幾個月前,她不才不顧我在開會,打爆我的手機,拼命地跟我講著很無聊的話題。掛號信沒領、怎麼還沒下班(奶奶當時才五點啊),有沒有吃飯有沒有談戀愛。

但孰不知,在我慶幸她怎麼沒打電話給我逼我投給國民黨,心想著連奶奶都受不了那些爛藍軍時,其實是她已經無法做主去思考任何事。

這幾年工作忙,她最常跟我說的就是:「賀郁文妳知道妳是奶奶帶大的嗎?」
我知道,這我當然知道。每次她這句開頭後,緊接著就是一連串漫長地耳提面命,無盡擔憂。當然還有萬分想念。可是我在逃,始終在逃,對於這個曾經美好的大家庭,後面有太多發臭生蛆的不堪了。

在我九歲前,這個大家庭是美好的,或許在我的記憶中,至少是非常簡單的美好。那時爸媽離婚各自分飛各地,我被爺爺奶奶收留著。早起上學、中午帶便當,晚上乖乖吃飯,寒假作業寫不完時,哭訴著賴著爺爺幫我做燈籠,奶奶幫我想辦法。

除夕吃飯會有大人桌跟小孩桌,有一年我興高采烈地算過,至少有十三個人,至少喔!當天看著爺爺剁雞,奶奶包珍珠丸子。羨慕著想「我也好想坐大人桌喔。」然後在客廳跟著姑姑、表弟妹們玩著紅白機。

 

當時奶奶發著紅包,講著以後結婚了,換你們包紅包給奶奶喔!我們用力點頭,大聲說好,沒想到,已經三十七歲了,我卻還是在領她的紅包。這些年臉皮薄了,才不管她老人家什麼家庭習俗,我還是會塞紅包回去。

今年的除夕,奶奶不再問我幾點回家,也不再逼問我何時要結婚生小孩了。但這刻,卻是我初次覺得對不起她,因為那些叨念都已經消失在空氣中,只剩那一句清晰地:「賀郁文妳知道妳是奶奶帶大的嗎?」

她不記得今天星期幾,不知道何時是除夕,只跟我說著:「我在家裡等妳,隨時都可以來看我喔!」我說好我明天回去。
但她又重複了好幾次,妳何時回來。最後又重複了一次:「賀郁文妳知道妳是奶奶帶大的嗎?只有妳是我從小帶到大的喔!」

然而在這句話與之前,她明明才花了兩分鐘,才搞清楚,我是誰。就像是瞬間清醒想起我是誰時,那竟是她最想對我講的一句話。

今年的除夕我不用再擔憂必須在她面前跟我父親表演一家和樂,我可以自在地等我媽媽下班,好好吃一頓屬於我們的年夜飯,那是我多年來都渴望的。

可這刻,我卻懷念起,爺爺過世後,人數驟減和樂散去,每年都吃得極度不甘願、非得五點就要開始的外食餐廳。

我的奶奶得了阿茲海默症,當她問著是否我還記得時,我微微落下了淚水,但又不免想,其實這樣也好,好多好多的糾葛與恨,已然放下。她變回了那個愛吃蛋捲的孩子,單純地等待許多人愛她,但不會再去計較或者想像,誰虧欠了她。

所有的幹練已然消失,刺蝟的盔甲早已卸下。現實繼續不斷的翻騰運轉,掀開後仍舊是無計可施的不堪,可她現在退到了個全然不覺的舒適圈裡,終於可以,不再被憤怒綁架,把人生的過錯,通通推到所有真正愛她的人身上。

若這樣想,或許,也挺好。奶奶終究變成個快樂的人,也許快樂只是像那些肥皂泡泡一樣,很香很美,但一下就消逝很假。但這有什麼關係呢?
奶奶我當然記得我是妳帶大的,我也記得我是唯一一個被妳帶到這麼大的。
這些年來我最難過的就是,為何妳常忘了那些好,只記得那些恨,拚命在嫌棄不滿很多東西,只片面記得某段想像中的美好,所以,老是想保持著一個安全距離,不想看妳再用憤怒去抹殺那些記憶。
可如今,我很難過妳不再叨念我、不再擔憂我,只記得我工作很忙,只怕我忘了妳。

但妳快樂很好,真的很好。

我的奶奶得了阿茲海默症。
這件事讓我有種複雜的悲傷,可瞬間又覺得,人會善忘挺好。從前,我老希望她忘了那些恨啊怨的,好好往前看,可上蒼這一招,實在來的,又急又快。讓我不知該說好還是不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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