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ove, the City

我的精神科醫師李信謙在我複診時曾對我說：「雖然輕生不是好事，雖然無法保證永遠都不會再有這個念頭，但有時候走過那一遭會看清一些事。」當時我只是點點頭，卻沒發現這一遭的收穫有這麼多。

一直以來，我總認為那像嬉皮的父母，沒有給我完整的愛。小時候跟爺爺奶奶住，沒有父母親同桌吃飯的畫面，大一些跟媽媽住，或許會跟媽媽的男朋友或者爸爸的妻子，上演歡樂一家親的畫面，但我始終覺得這很不真實。於是我渴望在很多地方找到愛。總是有親暱的女性好友，每天通著電話或者是一起吃便當一起走路回家，當那些女性好友有了其他朋友時，心中會有隱隱不安，覺得朋友要被搶走，然後每到一段時間，就換了「最要好」的女性好友，雖然當時每天通電話的那些朋友還是有聯絡，感情也還是好，但隨著她們有自己的生活，就會換了下一位可以這樣每天煲電話羹的友人。談戀愛時喜歡待在男朋友家跟他的家人們相處，因為看到他們「健全的」家庭，就會覺得這才是真正的親情。想要擁有個自己的家，從排斥覺得不會有人看見我的奇怪家庭就會接受我，到渴望到覺得一定要得到，然後有一大票吃吃喝喝的朋友，單身時老混在一起，談戀愛我就不見。在家孤僻不說話，出門卻熱熱鬧鬧。

可是……我錯了，當我因為措手不及地再度發病輕生時，我才發現我有多蠢。
除了妹妹之外，我有世界上最愛我的爸媽，只是他們愛的方法跟別人不一樣。

從醫院回來之後，朋友的表達方式分成幾派，有認為輕生就是令人鄙視，建議我多多念心經正向面對少吃藥的，不理解躁鬱症的；有暫時保持距離的；有雖然生氣但還是會聽我講話替我家人難過的；有每天問我好不好的；也有帶我去廟裡收驚拜拜或者建議我找些安定的飲食，給我意見的；甚至陪我去看醫生的。我從沒想過身邊會有這麼多朋友，甚至有些朋友，是我很少連絡的。他們會問著：「妳還好嗎？」我笑說：「我很好。」我很好，當然是種社交令辭，但相對代表著，我正在努力著，謝謝你的關心，我收到了。

唯一沒多說什麼的是我的父母。

二十歲初次發病時，是我當時每天通電話的學姊剛好打給我發現我不對勁，打給我媽還有當時的男友，當時我學姊對我說：「妳知道嗎？在妳沒有意識時，妳男友看著妳，眼裡滿滿擔心和愛，他讓我發現了什麼是愛。」每次想到這個就覺得很抱歉，因為當年，他的母親才剛過世不久，我卻發病選擇想離開。當時媽沒說什麼，直到我第二次又發病時，她只問了我一句：「怎麼會這樣？」然後摸摸我的頭。我沒有說話，接下來我們也沒有對話。

日子就這樣過了很多年，有陣子媽沒跟我一起住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。最近我們又住在一起，她又再度目睹了這件事。
我的男性好友氣憤地跟我說，他來家接我去醫院的那天，他看著我媽都想哭了，當時我賭氣地說，也許少了我，我媽的日子會更快活。
不要罵我，從小到大傻瓜如我，真的時常這樣想。

漂亮的媽媽這麼多人追，少了我，她早不知道嫁得有多好；活潑的媽媽有這麼多朋友，老這玩那玩的，不回家又愛打麻將，少了女兒會更自在吧！
至於爸爸，從小就很少跟他住在一起，我從不確定自己愛不愛他，我們的感情很淡薄。

出事的隔天，父親有打給我，他沒說什麼，只說想看我，我說好。隔幾天去看完醫生之後，在家裡等他，媽怕我跟爸會吵起來，等著。
我以為爸只是看看我罷了，沒想到他從台中請來兩位師兄，要幫我收驚。師兄拿著旗子在家裡東看西看，繞了一圈開始收驚，我覺得畫面有點荒謬，楞著，但原來這就是爸的心意。
長輩覺得是農曆七月誘發了些什麼，雖然我心底是比較傾向就是生病，或者是前陣子去上心靈課程時，自己潛意識面對了些或許我能力還不足以面對的事情，可是我卻感受到父親的愛。
他沒罵我七月晚上愛亂跑，也沒哭也沒怎樣，就自然地聊起天，說他要去花蓮打禪，要不要跟著去玩，我不用打禪，散散心就好？我看著他說，喔，好啊，他說，那我再跟妳連絡，就走了。

媽比較有趣，上晚班的她，盡量早點結束工作回家，也不出門打牌，每天待在家裡，她知道我孤僻，也不抓著我說話。不知道怎麼跟我單獨處在家裡，找了位我從小到大都很喜歡的阿姨，一起來家裡住，她們每天就像三姑六婆一樣看韓劇打屁，我一回家就關進房門，她們也沒說什麼。只是固定Line我問我吃飯了沒？何時回家，要不要吃水果啊，做了些，我小時候好渴望家裡會發生，現在才有的事。

曾有位人妻朋友說，她在結婚之前，從未用過洗衣機，家裡都被父母照顧得好好的，當時我好羨慕，但今天中午，當我準備上班時，看見媽不在，阿姨卻跟我說，我幫妳熱好了午餐，午餐好好地放在桌上，她就出門了。吃著吃著，最近善感地我又哭了起來。
我的母親哪有不愛我呢？在她住在我家的日子，我沒洗過半次衣服，吃完飯捨不得讓我洗碗，上班要遲到趕著出門時，是她幫我把被子摺好，還有小花園跟兩隻貓，都被她照顧得好好的。她每天切好水果讓我回家吃，我卻總是接受的理所當然，如今，她什麼都沒說，一樣只是認為「均衡的營養，就可以有健康的女兒」，她這女兒，明明已經三十四歲，在古時候，或許都可以當外婆或者奶奶了。

我邊哭邊吃完了飯，然後開始洗碗，以前我總是怕遲到把碗放在水槽裡，回家早就被媽整理好了，但這時我才發現我有多麼被寵壞。
我這傻子，為何要拼命地去外面尋找愛，尋找愛情，尋找一個自己可以建構的家，尋找朋友給我龐大的友情，我也想起，昨天跟一個朋友聊天時，看起來像個搖滾浪子的他突然說：「妳知道嗎？只有家人的愛是無私跟永遠的。」

原來我是被愛著，一直一直被愛著。
在外繞了一圈，才發現許多東西都是不真實的，我們渴望著一些付出然後得到的回報，或許一直都在身邊，只是我們從未珍惜過。